2012年以前,你可能还不知道中国有个地方叫“潭门”。这个一直沉默在海南岛东部的渔港小镇,因为2012年著名的“黄岩岛事件”和三沙市的成立,在整个国家的民族情绪爆发和媒体聚焦之下,闯入人们的视野,并与国家的南海命脉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一个面积不足100平方公里、人口不过3万的小镇,征服了南中国海上200多万平方公里的蓝色国土,并被冠之以“没有潭门镇就没有三沙市”的殊荣,它传奇的故事里,有一代代潭门男儿的热血与生命,有一个个普通渔民家庭的生计与希望,有一个国家三分之一国土的历史归属与托付……
帆船时代两件宝
老船长与更路簿
不同于其他渔港小镇,潭门渔民很早就已经不以近海捕鱼为业,而是选择了西沙、南沙为渔场。位于合水水库入海口的潭门港规模并不大,面对着浩瀚的南海,南边是万泉河入海口,北边是龙湾港。几个世纪前,潭门渔民靠帆船漂流出海,驾着只有今天渔船1/10大小的小船,凭着一身潜水捕捞的绝活,闯荡西沙和南沙“做海”。捕鱼是不赚钱的,再好的鱼,也都自己吃了。潭门渔民以往主要的渔货是海参、公螺、砗磲之类的海珍品,在船上或者礁盘上晒干,运到新加坡、马来西亚,然后换煤油、布和轮胎回来,那是那个年代的经济选择。
这种出远海潜水捕捞海珍品的特殊作业方式只在潭门独有,因此也造就了帆船时代潭门的两件宝:能看罗盘、望星象、辨海流的古老船长,与有着“南海天书”之称的南海海上交通指南秘籍《更路薄》。
在海上行船不像我们在陆上开车走路,既没有路牌可见,也没有道路可循。南海波涛万顷,水下暗礁浅滩复杂,古来就有“千里长沙”、“万里石塘”之称。常年往返于汪洋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船长们对各地路程远近、方向、海上的风云气候、海流、潮汐涨退、各地方的沙线水道、礁石隐现、停泊处所水的深浅以及海底的情况,都要非常熟悉。这是一本很复杂而又细致的账。
这本账最早靠一批批船长们一次次血的教训甚至是生命换来,为了传给以耕海为生的后代们,一些识字的渔民把这本账写进了家传手抄本,他们俗称“更路簿”。上面记载着西沙、南沙大小岛屿和礁石的俗名、形状、大小、方位、距离,每个月份的水流速度和流向等等,传抄的后代们又根据自己的生产经验加以补充和完善,成为渔民家族们的航海百科。这些珍贵的手抄本因为对我国西南沙海产资源、海洋航道有着详尽的记录,成为我国渔民自古以来开发南海的铁证。
在简陋的帆船时代,没有现在的导航定位系统,渔民们是怎样在航行途中辨别方向和海流的呢?据《南海诸岛地名资料汇编》上记载的潭门船长彭正楷回忆:“一条船要准备两三个罗经(用个盒子点灯,罗盘针放其中),大工旁边要安置两个罗经(放一个罗经怕万一失灵),船长处也有一个罗经,用以纠正大工的错误。”“在海中测验水流正常与否,是用炉灰捏成饭团一样,抛入水中,看其溶解程度如何,如果炉灰团只溶解一点点就沉下去,则水流正常。若炉灰团很快溶解或被冲走,则水流不正常。此时,就要从中窥测水流方向。”
潭门渔民古老的作业方式是人工潜水捕捞,那时候还没有潜水镜,“一只小艇4-5人,一个摇橹,即舢板头,其它潜水抓公螺。当时没有水镜,用一种海棠油射入水中,舢板头凭经验可以看到水中的螺和海参,他用竹杆指点,人即按其指点位置潜下去。一般水深3托至5托(5~8米)的地方都可以看见。”
当渔船在海上遇到“黑风暴”或早到的台风,这时是对船长的全面考验,因为全船的生命财产安全,全凭他掌握。老一辈的帆船一直使用到上世纪90年代,如今健在的几位帆船时代的船长,全成了潭门镇的大人物。
2014年国庆节,一直致力于潭门民间历史记录的本土作家郑庆杨邀了潭门几位开发南沙的老船长,在潭门小镇为人们讲述他们早年的亲身经历。他们当中,有解放前少年时就参与开发南沙、1985年领航我国派往南沙的民间“探捕”队、“南海航道更路经”传承人苏承芬;有参与南沙耐罗罗岛椰子树种植的孙仁法;有改革开放后,国家未批准开发南沙前,就率先开船到南沙捕捞的船长吴祝才……个个都是见证南海历史的重要人物。
1985南沙“探捕”
间隔30年后再闯南沙
健在的老船长们年事已高,虽然皮肤黝黑爬满了皱纹,但大多精神矍铄。其中最健谈最乐观的是苏承芬,我们也曾专程前往草塘村上门拜访过他,这位当年潭门人公认的好船长13岁就上船,20岁就当上了船长,在南海闯荡50余年,从未发生过迷航。
苏承芬过人的航海本领和年轻时闯荡南沙的经历,让他有幸参与到1985年国家组织的一次南沙“试探性捕捞生产”,正是这次“探捕”拉开了上个世纪我国渔民对南沙中断30年之后的开发序幕。从苏承芬的讲述和郑庆杨的相关著作记录中,我们还原了这段历史。
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国民党派兵驻扎南沙最大的岛屿太平岛,在国内紧张的政治局势下,南沙捕捞被政府禁止,只有西沙可以去。直到1980年代,经济放开了,西沙的鱼也打捞得差不多了,为了重新开发南沙渔场,国家农牧渔业部决定组织渔船到南沙进行探索性捕捞生产,把航线和渔场重新挖掘出来。间隔了30多年,当时的西沙工委,包括国家各部委,对南沙的真实情况都不了解,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潭门渔民。
1985年春,国家农牧渔业部和琼海水产局选定了6名潭门渔民带领5条渔船开赴南沙。100多人的队员中,包括苏承芬在内,只有4人去过南沙。船队从潭门出发到达西沙永兴岛后,开会商定安全航线,决定由苏承芬的大船走在最前面,充当探路先锋船,因为他航海技术最好。从西沙的浪花礁走了两天两夜,到了南沙的第一站奈罗谷礁。
然而令有过南沙经历的4位船长无限感慨的是,30年前的南沙,大大小小的岛礁都任由渔民们自由往来登陆,随处可见海南渔船在作业,而今却驻扎了不少外国的军队和船只。除了1945年国民党军队占领的太平岛外,南沙周边的国家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占据了22个岛屿、沙洲和礁盘,潭门渔民非但不能登岛,连其附近海域都不能靠近。
在南沙探捕前后20天里,潭门船队遇见了大量携带着枪支的菲律宾小渔船,也遇到了越南几千吨的军舰载着士兵换防,还碰到了马来西亚的几艘几千吨位的石油探测船在工作。最危险的一次,还有菲律宾渔船对我们开火。苏承芬还记得:“幸亏是晚上,我们赶紧把灯灭掉,摸黑开出礁盘外,那就是靠船长的经验了。”
这次探捕收获很大,捞起来的全部是海参,一堆堆的,又肥又厚。渔民们还掌握了不少南沙地理环境、海洋气象以及海底资源等信息,并提供给国家,为我国开发南沙群岛提供了宝贵的一手资料。
......海难漂流死里逃生
喝尿吃书熬过12天
20世纪末潭门渔业跨进了机船与卫星导航时代,现代化的航海设备让航海技术高超的潭门渔民如虎添翼,渔民的生命与财产安全比帆船时代有了更大的保障。但突发的海难事故并不能完全杜绝,1997年9月一场突发的飓风袭击,便给潭门渔船“琼海00338”号带来一场灾难。
那是9月28号凌晨2点多,专门从事收购活鱼的“琼海00338”号渔船,满载鲜活鱼虾,从西沙永乐群岛返航潭门港,在距离潭门港大约50海里的海面上,一阵强大的气流从船后刮来,接着狂风大作,大雨倾盆,一个几层楼高的巨浪把渔船高高掀起,又重重摔落浪谷,海水大量灌进船舱,从睡梦中惊醒的6位渔民慌忙乘小艇逃生,不足三分钟,载重50余吨、150匹马力、价值60多万元的“琼海00338”号便沉没茫茫大海。
落难的6位渔民,就带了几件衣服、几个手电筒和一只装淡水的胶桶,在几个小时与狂风恶浪搏斗之后,开始了饥寒交迫的海上漂流。小艇上没有一点食物,渔民带上来的淡水桶冲进了海水没法喝,慌乱中逃生有的人只穿着内裤和背心,在深夜的寒风中又冷又渴。到第二天,嘴干唇裂,口渴实在受不了,就找来丢弃在小艇上的矿泉水瓶,要小便时把尿接住,然后省着喝。喝尿自救的故事渔民们从前听说却没曾想到会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直到后来水分消耗连尿也拉不出来了,一直等到第4天苍天开恩下雨才缓解了口渴。
可是有了水喝却没有东西吃。碰到大鱼过来也没有工具可以下手,饿得没有办法,年纪较大曾受过车祸重伤的渔民孙文和身体太虚弱,迫切地要找东西填肚子,就从随身带来的衣服包里找到唯一的一本书,撕下一张书纸,浸到水中变软后慢慢吞下。为了缓解饥饿感,其他渔民也跟着他一起吃纸,不舍得多吃,只能时而吃一两张。
遇险的第8天,死亡一步步逼近,渔民庄辉芳的眼球已经木呆了,不会转动了。再熬下去恐怕大家都要成饿死鬼。渔民们常听说海上漂流的越南难民吃人肉的故事,在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往往要暴露人类最原始的野性。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在潭门渔民中间发生。直到第9天,一群剥皮鲳鱼追逐小艇,渔民们用白布条绑螺丝帽引上一些活鱼,剖开生吃来救急。尽管漂流的路上曾遇到过好几艘巨轮,但发出的求救信息都没有得到理睬,小艇没有机油也不敢轻易开动,渔民们只能听天由命地在海上流浪。直到第12天晚上,小艇似乎漂到快接近陆地的地方,看到了几百米远处的灯光,渔民们点燃布条求救,6位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的潭门渔民才被越南渔船救起。
12天落难渔民们的小艇从距离潭门50海里的地方漂了600多海里到了越南。潭门的渔民家属们以为他们已经遇难,在他们失踪第20天的下午,家人正忙着给他们准备祭祀“三七”,潭门镇政府接到我国驻越南大使馆转来的他们在越南获救的消息,真是喜从天降!这6位在海上漂流12天经历生死考验的渔民,后来依然投身西南沙的惊涛骇浪中滚打。
对潭门渔民们来说,这样的危险经历也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因为“再大的风浪也是船底过!”、“宁可死在海里也不死在家里!”
....菲律宾铁窗生涯
“卖国家的领海,这事我不干!”
比自然灾害更复杂的海面状况是如今的南海局势。南海周边国家为了争夺资源,频繁出动武装军警活动在南海海面,对我国渔民船只进行无理的扣押和骚扰。因此,海南渔民开发西南沙的过程,动辄牵扯到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和尊严,动辄牵扯到“国际关系”。在这种大背景中,琼海渔民常常上演“国字号”的人生大戏。
在郑庆杨整理的渔民经历中,有一篇近3万字的记录描述了1995年3月潭门4条渔船62位渔民在南沙群岛海面正常捕捞作业时,被菲律宾当局非法抓扣10个多月的真实故事。渔民们被押进巴拉湾省公主港市监狱,并集中关在一个四面封闭、上面用铁皮盖顶的大监仓。在监仓里,渔民们不仅受到菲律宾的囚犯们的各种侮辱,没有水洗澡冲厕所,没有电扇,饿了只有一小碟焦臭干涩的锅巴剩饭,渴了连生水也喝不上……
62位渔民在菲律宾遭受着各种非人待遇,常有军警和受其支使的人,或是以杀头相威胁,或是以马上释放相利诱,或是让我渔民忍受饥饿、暴晒以及病魔的折磨。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强迫渔民就范——“承认”非法进入菲律宾领海,“承认”南沙是菲律宾领海。
“琼海00406号”船长麦运秀,那一趟他连船带货被菲律宾扣押了一百多万元人民币,他被菲律宾军警拉去审讯,只要“承认”进入菲律宾海域,并在文书上签字,菲律宾政府马上释放他们开船回家与家人团聚。但麦运秀想,南沙是我渔民祖祖辈辈用生命换来的渔场,承认那是菲律宾领海,那意思不是明摆着叫我签名卖国吗?!
不管菲律宾军警如何威逼利诱,麦运秀始终回答:“我在中国领海南沙群岛作业,我不到你菲律宾的领海!”并坚决拒绝签字。他曾是嘉积中学的高材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在面对菲律宾找来一个香港籍华侨说客劝他签字时,他还写了首诗来回击:“他邦乡音倍亲昵,见君胜似遇故知;爱我中华铭祖训,丧海辱国千古耻;坐穿菲牢何足惧,中华男儿气盖世;劝君莫数典忘祖,皮失毛做何安附!”令来者无地自容。
那次监狱生涯长达10个多月,不管受到多大的冤屈和痛苦的煎熬,62名渔民从未对菲律宾官方妥协。在当地华侨的努力和国家的交涉下,渔民们于1996年初被接回祖国。“琼海00406号”船长麦运秀由于渔船被扣而损失了上百万,这让他几十年做海的积蓄全化为乌有,就一直没有能力再购船出海了。很多人不明白,那样的时候,他是怎么思索国家的问题,怎么把自己的命运跟国家联系在一起的?如果签了字,就能全带回来。在一次面对媒体的采访过程中,麦运秀摸着因生活窘困过早离世妻子的墓碑说,“卖国家的领海,这事我不干!”
[本期部分素材出自三沙历史真实纪录著作《蓝色的诱惑》,作者郑庆杨,一位曾经闯荡三沙的潭门渔民作家,自上个世纪以来全力投入挖掘和研究南海历史文化,尤其是海南渔民开发三沙的历史,乃南海文化的活字典。创作有《蓝色的诱惑》、《蓝色的记忆》、《蓝色的史诗》等七部三沙历史纪实著作。]
改造一新的潭门小镇如今已经成为琼海风情小镇之一
2014年潭门首批百万吨大船驶出港口
开往南沙的大船
南海渔民文化节日中的潭门港
传统的祭海仪式
农历7月15清早渔民们到兄弟庙祭拜108兄弟
潭门港路边的传统木船装饰
勤劳的潭门港男人出海捕鱼,女人在家织网、挂鱼钩
到潭门港品尝海鲜的游客